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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暮天寒，台静农纪念馆院墙一角，那几株新植的腊梅，到底还是开了。
花是浅浅的鹅黄，疏疏落落的，偎在灰黑遒劲的枝头，不甚热闹，却自有一份孤清的气韵。此地不是“前村深雪里”的北国，但清冷的空气里，那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，却固执地穿透湿寒，飘散开来，直抵心脾。移栽此梅时，我们心中所念，正是斯人——台静农先生。他与梅，魂魄相守，一生清寂，亦一生芬芳。
先生的精魂，更凝结于长廊素壁之上。新辟的文化廊间，数帧先生画梅的复制精品，静悬于光中。那并非原迹，然其风骨宛在。墨线如屋漏痕，曲而韧，道尽枝干的孤倔；圈花清简，或含苞或微绽，只用淡赭略染，便觉清气满纸。这些纸上梅魂，与院中疏影默然相对，一为笔底春秋，一为天地生机，构成了微妙的唱和。最令人心动的，是那题款小字：“素心常耐冷”，“寂寞开无主”。墨痕间，一个学者在历史夹缝中的独立与孤往，历历可见。游人驻足于此，目光从墙上墨梅移至窗外真色，再回望壁上题字，仿佛走过一场无声的三重对话——与艺术对话，与自然对话，最终，与一个卓然不屈的灵魂对话。长廊非廊，实为渡桥，引我们由此岸的风物，渡向彼岸的精神。
说到彼岸，便不能不提那些与先生精神相契的故人。诸多知交中，张大千先生与他的“梅花之约”，最是艺坛佳话，亦最见先生梅花风骨在人世间的回响。大千先生，笔下万里江山，泼彩纵横瑰丽，是画坛吞吐风云的豪杰。可这位豪杰，偏偏对静农先生笔下那清瘦孤寒的墨梅，情有独钟，念念不忘。每年寿辰将至，嘱托便翩然而至：“静农兄，今年的梅花，可要为我留着了。”这已成两人间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。
可以想见，在台北温州街那间简朴的“龙坡丈室”里，收到老友嘱托的台先生，是如何在夜深人静时，于灯下铺开素纸。窗外是南国的暖湿，心中却一定是北国的冰雪。他提笔时，或许会想起大千的豪情，笔下便更添一份孤直，仿佛要以这清极的梅，来映照、来平衡那世间的万千繁华。他画的不再仅是花，而是赠予知己的一丸“清凉散”，是跨越山海、抵御时俗的一份精神契约。大千先生收到画后，总将其悬于书房素壁，与自家绚烂笔意相对。他曾动情地对人说：“看静农的梅花，如见故国冰雪，如闻寒夜清钟，能洗我胸中尘滓。”一纸墨梅，于此成了两位大师超越艺术形式、直抵生命深处的精神暗语。这暗语里，有对共同文化根脉的持守，有在颠沛流离中对“故国之梅”的共同追忆。画者以梅寄傲，受者以梅洗心，这往来之间，梅已非梅，而是漂泊者安顿灵魂的故园象征。
这份以梅为契的知交情谊，并非孤例。先生的梅花，亦是他与那个时代一群文化守护者之间，清气相连的纽带。他与庄严（慕陵）先生，不仅同好书法，更同是爱梅之人。两人书信往还，常论梅事，分享梅讯。庄严曾精心养护盆梅，邀友共赏，那“小院梅开”的喜悦，是乱世中难得的清欢。先生与启功先生，亦是莫逆。启功曾回忆，台先生赠他的画作，“笔墨之间，毫无烟火气”，这评语用于其梅花，再贴切不过。他们这一代人，无论身处海峡哪岸，心底都存着一片精神的“梅林”。那是在时代狂澜中，对文化品格的共同持守；是在喧嚣世界里，对内心宁静的彼此确认。先生的梅花，之所以能引起如此深远的共鸣，正因其笔下的孤寒，并非一己之私的哀叹，而是整整一代文化人在历史风雨中，共同精神面貌的写照——有所不为的狷介，耐得住寂寞的定力，以及在困顿中依然守护文明星火的担当。
而先生本人，便是一株在时代风雪中默然挺立的、最为本真的寒梅。1946年，他渡海赴台，执教于台湾大学，此一去便是半生。在彼时特殊的境遇里，文化传承的脉络几近飘零，他不求闻达，不慕荣利，只将数十年心力，默默浇灌于三尺讲台与故纸典籍之中。他教授古典文学，编校文献，提携后进，所做之事，皆如“楼下的石材，园中的泥土”，却是赓续斯文命脉最坚实的根基。他一生清贫，晚年寓所一住四十年，陈设简朴，唯书籍与书画相伴。面对生活的窘迫与时代的重压，他反而生发出一份旷达的智慧，曾幽默地自言“不养生而寿，处浊世亦仙”。这份身处困顿而不改其志的坚韧，历风霜而犹放清芬的淡泊与傲骨，恰是梅花精神最真切的、血肉化的写照。他的生命形态，已与笔下、心中之梅，浑然一体。
此刻，驻足于花前，凝神于画下。寒香自院中泥土深处沁来，带着生命的温热；清气自壁上笔墨间溢出，透着智慧的微凉。两股气息在廊间交织、氤氲，最终笼罩观者之身心，打通了物我与古今。恍惚间，仿佛看见先生清癯的面容，带着那一贯的、温和而略带倦意的微笑。他一生未曾追求轰轰烈烈，却以他深厚的学问、清正的风骨与真挚的情谊，在无数学生、友人与后世读者的心中，悄然栽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“精神梅林”。我们于此地植梅、悬画，不仅是为了怀念一位逝去的学者与艺术家，更是为了进行一场庄严的见证——见证那凌寒的傲骨从未在时代的风雪中摧折，那文化的暗香，从未在历史的夹缝中消散。它正通过这一树真实的花开、数幅无声的画意，以及无数被触动的心灵，以最寂静、却也最恒久的方式，在人间默默流传，代代相续。
花影在地，墨痕在壁，清香在衣。先生，见梅如见君。那穿过庭院的风，似乎也带上了梅的讯息，轻轻吹向远方，仿佛在问：下一个岁寒之日，又有谁的心田，会为这一缕暗香而苏醒，继而成为另一株默默生长的梅呢？
台贻友
2025年12月29日
